封缄

随意春芳歇,王孙自可留。
写手,语c半吊子。
苏见喻。

辞岁。

辞岁。#
楼诚。#

明诚失踪了。
明楼发现这件事情,是在他执行任务一周后。

原本入夜就能归来,却至今不见人影。
也许是事情有变,此刻他正在回来的路上。明楼如是安慰自己。

冬日暖阳高照,微尘在光线里翻覆。
“明先生,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。”
新任特高课课长川岛破门直入,带起室内呼啸的气流。雷厉风行,他的作风让人想到这个词。
“你的秘书阿诚,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?”
他自顾自坐在办公桌一侧那张与明楼正好相对的木椅上,气势逼人。明楼起身欲与他一杯清茶,却被制止。
“新政府经济司秘书处处长,我家的管家,以及我的私人秘书,有什么问题?”
川岛展露别有深意一笑,摇摇头说:“还有一条,抗日分子。”
“怎么会?我们明家,没有这样的人。”
“鉴于他的特殊身份,我们决定由您亲自来审。人已经在七十六号,麻烦您了。”

明诚已在牢笼里待了许久,流水的刑罚过身,却都只是皮肉折磨,血液在水泥地上晕染成深色的斑块,腐朽的气息从身体内部蒸腾而起。底子已被摧毁,只留下还能讲话的精神,施刑的人很小心,他的面颊还如往常一样干净,只是颓唐的气色,掩盖不住。
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,该来的终于来了,一出好戏,全凭两人即兴发挥。
演一出红尘,戏如人生。

“阿诚。”明楼开口,轻微发颤的尾音被捕捉进明诚耳孔,他知道,明楼受到了冲击。
“等您多时了,先生。”他奋力昂起头,稳住声音,他要带明楼进入该有的境界。
“那我可真是——荣幸之至。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明楼折身,在与明诚相隔五米的木椅上落座,开门见山。权力与自由,凝结于一身,微茫与禁锢同样融合,与之对立。
“您还不明白吗?”明诚笑了,口腔里荡出带着血腥气的流波,散入室内。
“你有心隐瞒,我如何明白。”居高临下的口气,明楼把手肘靠在扶手上,身子贴上椅背,交叠起双腿。
“您想知道什么?”明诚不回避他的目光,直直盯住,明楼在发出疑问,他避而不答,只回应一个欲把控全局的眼神。
“我要知道一切。”明楼的语气是丧失了耐心的模样,合情合理。
“您还记得南田洋子吗?或者川岛之前的每一任特高课课长?”这一步,要走去深渊边缘。
“当然记得,他们都是我很敬重的长官。”顺流而下,别无他法。
“实不相瞒,他们的死,都是由我一手策划。毕竟待在您身边,情报的获取轻而易举,安排行动也是易如反掌。”明诚垂头,漫不经心说出“事实”。
“我当真是看走了眼,明家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之徒。”明楼握紧了手掌,他知道明诚一心向死,他救不了。
“看走了眼?明家能养出你这么一个卖国求荣的汉奸,才是让人大跌眼镜的吧,明先生。”明诚不为所动,反而抛出最具毒性的言语反击,他突然为明楼感到委屈,不知情的同胞眼里,他明楼如何为了这个国家尽心竭力,形象都是改不了的“汉奸”。
“为什么要这么做?你跟着我在政府工作不好吗?是薪水满足不了你,还是权力你没拿到?”明楼强压怒火,顺着情理发问。
“小少爷死于谁的枪口之下,您忘了?或者说,大姐是怎么去世的,您不记得了?那么多同胞的血,您看不到?”明诚搬出陈年往事,那是绷得最紧的弦。
“明台死有应得,大姐是意外,如果你想和明台一样,我也没有意见。如果中国人都像我这样想的清楚明白,又何必去死。”明楼偏头观察漆皮手套,几处磨损入眼,这幅手套还是明镜在去世的那一年买给他的。
“好一个想的清楚明白,国人有您这样的,还真是让人欲除之而后快。”深渊在前,再跨一步,就是死。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重庆还是延安?谁是你的上线?”
“上海中  共  地  下   党成员,青瓷,军    统上海站站长,毒蛇,都是我。上线?四万万中国人。”罕见的坦诚,终于亲手把自己推出去。
“倒是干脆利落,早点说实话,不就不必受刑了吗。如果你肯反水,仍旧如常,如果不肯,就是死路一条,聪明人,应该知道怎么选吧。”明楼惊骇于明诚言语,想救人的心思却是按压不得的,纵然形势万分危急,又何须亲手把自己推入坟墓,而且是打着明楼的旗号。
“不必了,如您这样活着,还不如去死。”明诚口气突然轻松,又对上明楼的目光,那双眼里有悲哀,有震悚,有不舍,有失望。
良久,他直起身子走回牢狱之外,对川岛说:“川岛课长,事已至此他已是必死无疑,我也非常愤怒和失望,但是阿诚他跟了我这些年,难免有我舍不去的感情,能不能容我再跟他说几句话……”川岛无言,却是一种默许,他带着下手退出,留下一个私密的空间。

“你怎么敢。”明楼走到明诚跟前,虎口钳住他的下颚,逼他直视自己。然而因为酷刑加身肌体败坏,不消片刻他就咳得弯下了身子。
再抬起头时,嘴角已经挂了血沫子。
“对不起先生,这次计划,对您隐瞒了一切。”明诚放松下来,他知道这是他和明楼之间最后一次交流,每一分每一秒,都格外珍贵。
“计划?牺牲自己保全别人的计划?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别的没学会,最残酷的法子倒是学得头头是道,还用的得心应手?”明楼生气,恼他破釜沉舟,恼他一切不顾。
“您知道,不到万不得已,我是不会选择这条路的,实在是因为这个形势,您比我有价值的多,先生。”无力又苍白的辩解,在死亡面前,一切都是空谈。
“傻孩子。难道你不信我有更好的计划?”明楼的语气软下来,浸着深深的哀怜。
“您能救得了别人,不代表能救得了自己。”
“就算如此,你也不该——”
“您要一直跟我纠缠于这些问题吗?”
“你还有什么话。”
“我离开以后,中共和军统都会给你安排新的下线,一切小心。计划完成之后,中共和军统的指令都是保持静默,直到您的新任下线抵达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忘了我,去找一个你爱的女子,好好活着,替我看一看胜利的黎明。”
“你倒是看得开,又怎知我不会从此一蹶不振?”
“您不会辜负这座城市。”
“……”
“还有,我爱你。”
明楼附身,在他有些凉的口唇吸吮,却只收纳满心的悲哀,和血液的铁锈味道。两个人贴面的泪交融在一起,皆是酸楚和离愁。
“你在这儿待了多久?”明楼起身,抿着口腔里熟悉又陌生的味道。
“一周了吧……”
“他们对你用了多少刑?”
“为了到这儿来,挨了两枪,然后就是您能想到的刑,他们都用过了。”
明楼小心翼翼揭起明诚穿着的衬衫,显然这是一件崭新的,胸前和腰间却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红色,他看到明诚分明的肋骨下方黑黢黢的两个血洞,简单处理过,也结了痂,但是在这深红色上还分布着斑驳的血迹,他认得出这是鞭笞的遗留,或者还有利刃的切割。
“这些混账东西,下这么重的手。”
“左不过是我不肯说实话,他们只有上刑逼我了。”
“傻孩子。疼吗?”
“我不疼。我想见您,这是唯一的办法。如果我见不到您,这个计划也没什么意义。”
“可是我疼…这次行动代号是什么?”
“瓷碎。”
“青瓷,青瓷…我真后悔让你去了巴黎。”
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,您也清楚,我的人生走到这里,除了给您的许诺没能达成和不能见证胜利的那天,也没什么遗憾。况且,早些年若您没有把我从那个女人那里解救出来,说不定我早就死在她手里了,报恩也好救国也好,这都是我该做的。以后的路自然格外凶险,但我希望您好好活着,胜利的骄阳,请您为我采撷一束,挂在我的坟头。很抱歉从前许诺过的要跟您一起走到白头,我食言了。您知道的,在上海,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取代您的位置。”明诚靠回铁质椅背,寒凉沾身,微微颤抖。
十岁去到明家,在明楼和明镜的疼爱中消去心头的畏惧和自卑,开始做一个正常人。
十九岁跟明楼离开上海去巴黎,爱上了画画和调香,认识了烟缸,加入共产党。
二十岁去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校,三年后归去巴黎,抗战的号角吹响,随明楼回来上海,开展斗争,挑明心事,携手并肩,风花雪月,行走悬崖,握笔握枪。
三十五岁,牺牲自己,保全明楼。

此生,不过与你相逢。
——我最爱的人,就把悲痛与酸楚都交由我带走,今后从此,你只需远离苦难,岁岁平安。
“我爱你。”
明楼听不下去了,心爱的人要亲手把自己填进去,还是为着他,这已经足够让人伤怀了,只是今后往事回还的时候,他只能一个人胼手胝足穿过人生的荒原,不知道这样的他,是寂寥多一分,还是悲苦多一分。他转身,拂去泪水,深呼吸,踏出七十六号的囹圄。
他还记得两年前的冬天,为了消除南田洋子,他不得不在明诚的肩头开一枪。后来在他的书房里,明诚捂着肩头笑说,这是明楼授予他的勋章,明楼皱着眉给他缝合伤口,说着情意绵绵的话,终于趁人之危,把明诚压制在情欲的顶端,明楼沉溺在明诚的身体和灵魂,他在那时终于觉得这个人完完整整属于自己了,他跟明诚约定,这一生,携手白头。
只可惜事与愿违,他的梦,就断在这里了。

「尾瓷损毁,速配新货。」
五天后,民国三十年旧历除夕,明诚光荣殉国。
青山有幸埋忠骨,何须马革裹尸还。
还何处,何以还。

除夕的傍晚,此起彼伏的鞭炮鸣响是无数子弹在明楼心头爆裂,两年前的除夕,偌大的宅子里还是五个人,如今,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。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无奈又不得已地离开,匆匆忙忙或是从长计议得为他们自己掘好了坟茔,只有他,成了孤魂野鬼,无处可留。
第一个是王天风,他的计划是摧毁一切,给明楼一线生机,但他明白明楼有办法保住明台,而计划的代价,就是除了明台之外的所有人慷慨捐躯。第二个是明镜,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死间计划的余震,一个与救亡图存最无干的人,却丧命于此。而后明台也不得不转移去了北平,从此音信全无。然后是明诚,他的死仍是为了保全自己。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是最重要的一环,然后捐躯赴国难,视死忽如归。
他饮酒,烂醉如泥,坠入梦网。他梦见明镜在他耳边温润的叮嘱,可是说了什么都听不到,他梦见王天风潇洒的转身,把重担压在自己的脊背上,他梦见阿诚站在天边,却怎么也走不近,他梦见明台,嚷着要他唱淮河营唱苏武牧羊。
辞旧迎新的爆竹响起,又是一年春来。

悲声咽,独身梦断新时月,新时月,年年春色,今时伤别。
沪上江南辞旧节,宅前幽径音尘绝,音尘绝,东风残照,归家人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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